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胸外科 邵康

最近非常忙，但还是忍不住要写这篇文章。因为，我连续被多位患者“纠缠”，当然用“纠缠”这词不好，好像患者是无理取闹似的，而事实上，这些患者是最认真，最谨慎，对他们而言，是拼了命在找大夫弄清每一个细节。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胸外科邵康

然而，对于一个半天要看几十个病人的医生而言，她们的问题实在太多了，她们哪里是来看病，她们显然是做了充分准备，分明是来和医生进行学术讨论的。她们对自己所有的检查结果了如指掌，她们上网搜索了一切可以搜索到的资料，咨询了所有自己认为值得咨询的医生，她们记着看过的每个医生的每句话，并将这一切铭记脑中，而这一切，仿如紧箍咒般时刻折磨着她们。

这些患者最大的特点就是讲述病情时满口专业术语，什么磨玻璃、原位癌、微浸润、浸润。段切除、亚段切除、有血管进入、有毛刺、有皱缩、胸膜受侵.......最后还会加上一句，某某某医生看了，说是恶性的，必需赶紧做，不然就耽误了。

我深知这些患者深受疾病折磨，但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患者当中多数存在严重的焦虑症。她们由于过度担心疾病进展，长期严重失眠，表情或呆滞或凝重，她们充满矛盾而又极其无助。当医生尽力帮助她们，告诉她们病情不严重，观察就可以时，她们总会搬出一堆的专业术语与医生展开辩论，深怕医生不认真耽误了病情；她们还经常带着笔记本和光盘，将几十个微小结节，几百张CT图片一一打开，一个一个要和医生来个影像学大讨论。

每当此刻，我会陷入深深矛盾，三言二语打发她们走，显然不是我的工作作风，不跟她们做过多解释显然也不是我心中所愿。但要向她们解释吧，没完没了，一个病人看半个小时也没完，由于经常不能按时看完病人，我多次碰到门诊护士轻轻推开我诊室的门，“微笑”着、不好意思地暗示我：她们是有下班时间的。

患者当然想着医生看的越仔细越好，谈论越深入越好。而对于这些患者，我最想告诉的是：您的病情并不严重，只需观察就可以，甚至我经常将需要半年复查的时间提前到三月，但即便如此，她们仍然不放心。好不容易说服复查了，她们又总会提出新的问题：这样反复复查会不会有太多辐射？能不能做低剂量CT？当告知低剂量CT对微小结节判定不如常规剂量准确时，她们又会问：我延长复查时间可不可以？我说当然可以，不是您自己不放心吗？她们又说，**大夫说了，我这个是恶性，要早做......如此便不断陷入死循环。

其实，面对肺部磨玻璃结节，医生和患者都有难言之隐。患者担心的是，既然这个结节不是个好东西，干吗不早做了以除后顾之忧。医生呢，随着看过的病人越来越多，掌握的资料越来越深入，多数专家已经发自内心认为这类磨玻璃结节的患者，预后非常好，多数是没必要手术只需定期复查就可以的。虽然目前手术的患者术后病理经常为原位腺癌或微浸润腺癌。如果5年、10年之后科学结论或指南出来，认为这些患者根本不需要手术，那时面对那么多做了多个肺段、肺叶切除的患者，不知心中做何感想？当然，医生看的病人多了，也会碰到个案，临床有半年前体检完全正常，半年后检查发现肺部明显实性肿物最后确诊肺癌的病例，但这毕竟属于罕见情况。但这也是造成部分医生过度谨慎、或因怕承担责任而不敢让患者长期观察的原因所在。医疗的目的是解除患者的病痛，医生对那些因不懂医疗专业知识、过度焦虑、怕耽误而着急手术的患者，应当反复告知其病情：肺部磨玻璃结节，即便是不好的类型，即便是在增长，其倍增时间平均大于400天，也就是说，一年多才增大一倍。即便增大一倍，也还是早期，况且我们目前定的复查时间基本都是半年以内。被“耽误”的概率可以说微乎其微。

曾经碰到一个年轻女性患者，左肺下叶结节，偏实性，找我看过多次，还是朋友介绍。这个患者身体瘦弱，自述免疫功能低下。看了她的肺部CT，我感觉这个结节是惰性的，短期内不会增长，建议观察。但患者发现这个病灶后极度紧张，经常夜不能寐。她上网查过很多资料，就诊时经常冒出专业术语，还跟我说她家里有人得过肺癌，当时就是发现晚被耽误了。我仍然坚持让她观察，一年多复查未见任何变化。即便如此，她还是紧张不安，甚至严重到不能正常上班的程度。就在我也动摇准备给她开住院证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8年前曾因外伤做过一次CT，于是拿来让我看，结果8年前的CT上就有这个结节，一点变化都没有。她终于相信了我的判断，高兴之情，溢于言表。我想如果不是这张CT，如果不是我不一再坚持，现在的她肯定少了一个肺叶（她的结节在肺的中心，不适合肺段，只能做肺叶切除）。

由此，我想到，作为胸外科专家，虽然能够感受到患者的无助、迷茫、焦虑等心理问题，虽然非常想让患者相信我的判断，但更多的情况是：在门诊很短时间内很难让患者相信我的判断。而且，我的专业水平有限，肯定达不到替病人100%保证没事的水平。但我深知：观察是这部分患者最好的选择。作为患者，应当找专业的医生咨询，而不是道听途说，把自己吓个半死。

我也想过，我们这些专家，阅片无数，对于肺部结节，看一眼就知道轻重缓急，给患者的建议应当是科学全面的，但患者为何不信任？原因在于这些患者缺少医学基础知识，但同时又看了很多专业文献或听了很多专家讲座，一知半解却又自以为是，徒增烦恼。网上手机上看到的相关内容越多，越陷入糊涂。而对于肺部结节，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掌握。我们这些专科医生是看过成千上万CT片之后才练就火眼金睛。阅片就如认人。打个比方，我之前每天见到小王，当别人领他来见我时我一眼认出他是小王。至于我怎么认出的还真没仔细想过。小王带了什么眼镜，穿了什么衣服之类，并不是我所关心的，但我就是能够认出他是小王而不是小张小李。肺部微小结节，我们看一眼便知道是否有问题，严重程度如何。

十多年前经常碰到的问题是：劝需要手术的患者手术很难，因而往往耽误病情；现在经常碰到问题是：劝不需要或不着急手术的患者不做手术更难，因而往往过度治疗。

现在的我，要比患者更纠结。

患者朋友，请告诉我：作为医生，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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