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发表在：《中国医学人文》杂志2018年12月第4卷，第12期

外科是临床医学中十分重要而又独特的一部分。从人文角度讲，它有些自身特点。笔者从事外科临床一线工作有将近二十年，现结合个人感悟，尝试总结如下。北京大学人民医院胸外科刘彦国

1.手术是外科医生亲手炮制的一片“药”

内、外科医生之间开玩笑时，外科医生常谦虚地说：“我们外科就是你们内科的一片药而已！”事实确也如此。医学在帮助病人抗击病痛的过程中往往需要多种手段协同发力的组合拳。药物在其中占据着主要位置。外科手术往往只是整个治疗程序中的一环。然而，内科医生手里的药是药厂生产出来的，不同医生开出来的效果是一样的；而外科医生手里的这片“药”则完全不同，是由外科医生亲手炮制出来的，是完全个体化的，不同外科医生炮制出来的效果千差万别。例如，同样是早期周围型肺癌做胸腔镜肺叶切除手术，甲医生做的病人术后3天就出院了，存活了20年也没复发；乙医生做的病人术后30天了还躺在重症监护病房戴着呼吸机，能否存活两个月都是个未知数。同样的病，治疗效果出现如此天壤之别，区别全在于外科医生。外科医生要对他手底下的这片“药”的质量、效果和副作用等一系列“理化特性”负全责。对于这一点，外科医生自己要有特别清醒的认识！

2.手术带来的创伤有时不亚于一场车祸

一个人得了病就够痛苦、够晦气的了，结果还要被人拿刀割，这种创伤不言而喻！当代外科已经几乎没有了禁区，病人被开腹、开胸、开颅、切胳膊、切腿、等等……动辄丢失数百甚至数千毫升血，这些早已是外科的“将常便饭”了，其打击常常不亚于一场车祸。尤其是对于一些术前症状轻微，但实际病情很严重（比如肿瘤巨大且已经长到了大血管上）的病人，手术有时异常艰难、创伤巨大，术后需要很长时间呼吸机治疗、全身插很多管子、伤口钻心地痛，即便恢复了之后也可能留下某些永久的后遗症。这种情况下，如果外科医生在术前没有跟病人和家属说清楚，交代好，可能会落下很大的误解和埋怨，甚至怀疑和敌视。事实上，越是艰难的手术，外科医生越是承受着巨大压力，如果再遭遇怀疑或敌视的话，会感到寒心。这要求外科医生一方面要有良好的预判能力和沟通技巧，另一方面要有精微的手术技艺和强烈的爱伤观念。手术的一招一式既不放过病灶，又要尽可能减少对健康组织器官的损伤。没有爱伤观念的外科是血腥的，甚至是屠命！

3.性命相托是性命难以承受之重

看着手术台上的病人，我有时候会产生遐想：一个人把自己麻翻了，失去了任何知觉和意识，放在这冰冷的床上，交给你，任由你拿刀子切割，这是怎样的一个卑微，怎样的一个沉重的托付啊！每次参加婚礼的时候，看到新娘的父亲领着女儿缓缓走过红地毯，将女儿的手交到新郎的手里后说道：“我把我女儿这一辈子的幸福就托付给你了。”这时候大家都会眼圈发红，只觉得这是一个特别郑重的人生托付。然而与此类似，但更为沉重的一种托付其实每天都发生在外科病房。一个风烛残年的重病老人要上手术台了，家属会拉着主刀医生的手说：“大夫，我把我爸这条命就托付给您了……”这已经不单单是幸福了，这可是一条人命啊！这大概就是医学生誓言里“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现实写照吧！可是，外科医生他绝非神灵，他也一样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性命而已。面对医疗的复杂性和一系列不确定性，“性命相托”往往是性命的难以承受之重！纵便如此，一个成熟的外科医生必须受之能起。

4.外科医生的温暖可以疗伤治愈

人们经常把做手术叫做“开刀”，听着就让人不寒而栗！事实的确如此，手术中使用的刀子、钳子、剪子、凿子、锤子、电刀、电锯等等，没有一样不是冰冷的。脱离了家人，脱掉了衣服，冰冷的窄床，煞白的无影灯，闹哄哄的环境，以及深渊般无法预知的后果……这些都是手术病人要面对的。手术让他们感到恐惧，感到凄凉。

外科这种天然冰冷的特点让病人无形中对医生抱有强烈的依恋心理。他们渴望能够从与外科医生的接触中获得温暖。这时候，医生的一句简单的宽心话，或轻轻掖一下被角的小举动，常能让病人瞬间感到温暖，开心好几天，甚至记一辈子。而相反，医生在这个时候的一句冷漠的话，或者一个不近人情的举动，则足以让病人伤心到落泪。人们常说医学要有温度。外科医疗中的温度尤其重要。在手术室一切都是冰冷的情况下，外科医生的温度足可以疗伤治愈，每一个外科医生都要对此高度重视。

5.手术是高危险的，却是个“良心活儿”

再没有什么比在人身上动刀来的危险了！手术刀是把双刃剑，一边杀病魔，一边也伤病人。最可怕的是，弄不好还会反过来，病魔没死，病人没了！外科的危险性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这叫并发症。比如在剥离肿瘤与大血管的致密粘连时，将大血管剥破了，造成难以收场的大出血，严重者病人会死在手术台上。剥离肿瘤这个活儿既考验外科医生的技术，也考验其人性。职业操守好的医生宁可个人多承担一些风险，也要尽可能将肿瘤剥除干净。操守不好的医生则可能会选择草草收场，落个轻轻松松。但原本能活5年的，这样也就只能活1年了。对此区别，病人和家属不得而知，只有良心知道！另外一类危险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这叫事故。比如搬动病人的时候由于床单撕裂而让病人掉在了地上；手术中大出血慌乱止血而将纱布遗留在了病人体内；因为检查结果核实不严而将正常一侧的肾脏当成病变肾脏切除了，等等。这些情况一旦出现，手术医生有不可推卸的事故责任，其职业生涯往往戛然而止，有的甚至要承担刑事责任。

6.外科医生是人类身体的工程师，拥有着无限的尊贵和荣耀

一个脓肿感染的病人，可能会因细菌入血而高烧，寒战，甚至休克，昏迷。多贵的药用进去后都无法奏效。不管这是个多么伟大、多么富有、多么不可一世的人，这时他都要面临随时被病魔夺去生命的厄运。就在此刻，外科医生的一个手术刀下去，将脓肿切开，呼的一下，稠厚的积脓流出来了，病况立刻改善，病人高热、寒战消退，意识转好。一刀斩除病魔，即刻还病人以性命和健康。这种成就感和获得感是人世间其它任何职业都无法企及的！

手术是一门技术，更是一门艺术。外科医生既要有科学家的严谨，又要有艺术家的分寸。什么情况需要手术，什么情况不能手术，外科医生要会把握；手术的刀口从哪儿开，正常脏器怎么保护，异常病灶怎么清除，哪儿可以深入一点儿，再深入一点儿，哪儿必须见好就收，外科医生要懂进退，会拿捏；病灶切了之后结构怎么重建，功能怎么恢复，外科医生要会掌握全局。一台手术就像是一场针对病魔的战斗，外科医生必须在排兵布阵、研判敌情、组织火力、战后建设等等的每一个环节上都能表现出足够的智慧和勇气。

作为“人类身体的工程师”，外科医生这个职业无疑拥有着无限的尊贵和荣耀。一个职业外科医生，只有在品性、知识、技能和胆魄上经受极好的训练，在一点一滴的工作中始终抱以敬畏心和善念，努力将每台手术都做到极致，才能真正配得上这份荣耀。

愿所有的外科医生以此共勉！